家鄉的烏桕樹

老家的鄉親們把烏桕樹叫油子樹。這種樹純野生,命賤。再貧瘠的土地都能頑強生長。家鄉的坡坡嶺嶺,溝溝壑壑,都生長著這種樹。深秋時節,烏桕樹紅得似一團火。晨曦中更是美不勝收,那田園鄉野,霧靄繚繞,披著紅霞般的烏桕樹在霽霧中若隠若現,猶如仙境!宋代詩人林和靖詩云:“巾子峰頭烏桕樹,微霜未落己先紅”。

冬天,家鄉的烏桕樹更是有著別樣“風情”! 火紅火紅的葉兒經歷一場嚴寒後紛紛揚揚地飄落在田野上,就像是鋪著一層紅色毯子。失去了紅葉遮掩的烏桕樹,樹身龜裂,一身褶皺,顯露出歲月蒼桑。樹的枝丫上裸露出密密麻麻的籽粒,白晃晃地晶瑩剔透。黝黑粗糙的樹幹配上如銀般的“白玉”,宛如一副高畫質的黑白圖畫。

在我的記憶中,家鄉的烏桕樹是“寶貝”,結出的籽粒含有天然的油脂,可加工成皮油。是一種珍貴的化工原料。烏桕籽還是民間治療凍傷的土方子。冬天把烏桕籽錘成粉沫敷在凍爛的傷口上,不出幾天傷口就可痊癒。

農村走集體化的時候,烏桕籽是家鄉的重要經濟來源。那時,全縣供銷社基本都設有收購網點,生產隊把烏桕籽運到供銷社後可以賣錢,也可以兌換柴油、農藥化肥等物資。現在這些烏桕籽在農村基本無人問津。供銷社這些機構也都改制了,員工也都下崗。

說起過去烏桕籽能賣錢的事,家鄉一個與烏桕樹有關的悲楚故事使我徒地傷感起來,心情久久難己平靜!他使我越來越想把這個故事告訴給大家!

故事的主人公是村裡一個叫“老爹”的人。

“老爹”是一個孤寡老人,一生未娶。那時“老爹”六十來歲年紀。身體矮小,面板呈慄褐色,背部有些佝僂。老爹一看就屬於那類“冬天烏桕樹”的形象!他長相樸實,有些缺齒。一咧嘴只露出一排牙床和僅存的幾顆門牙,但說起話來還是很健談。“老爹”雖孑然一身,可他人生當中卻有著一段傳奇的歷程。“老爹”的傳奇發生在他青年時期。一九五0年冬,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裡,“老爹”參加了中國人民志願軍,是當時抗美援朝首批入朝的先遣部隊。著名作家魏巍筆下“一口炒麵一口雪”就是寫的他和他的戰友們。

在灣裡,“老爹”這稱呼並不是輩份之名。“老爹”的名字是學校的少先隊員叫出名的。那個年代,全社會都非常崇拜英雄人物,“老爹”經常被學校請去講抗美援朝的故事。少先隊員打心眼裡很敬佩這個英雄,見面就叫他“老爹”。因為“老爹”在家鄉一帶是一種尊稱!只有受人尊敬的人才配得上這種稱呼!久而久之,連大人們見了他也不再講輩份,直呼他“老爹”!

由於“老爹”抗美援朝時受過傷,回到家鄉後身體狀況愈差,勞動起來很吃力,但“老爹”從不居高自傲,也不提過去的榮光。生產隊很關心照顧他,考慮到他身體不好,平常在安排活計時總是讓他做一些較輕的活兒。象冬天絞烏桕籽這類活基本上就是由“老爹”負責。但“老爹”輕活當作重活做,幹過的活既理落又講究。

有一年的冬天,生產隊正值農閒時節。那時,山村夜晚特別冷清,文化又相當匱乏,灣裡能識得幾個字的社員想看張報紙都難,村民閒得無聊。灣裡的一些社員就找到小隊隊長嚷著要聽鼓書,為了滿足社員的願望,生產隊幾個幹部一合計,決定請一個有些名氣的說書人來灣裡說它個十天半月。

七十年代,農村不像現在有電燈,就是煤油點亮都非常困難。一些較困難的家庭吃罷晚飯後大人們就摸著黑做些家務活,讓孩子們早早入睡,免得費燈油。

為了解決打鼓說書的照明問題,生產隊隊長叫“老爹”帶著幾個後生伢到田販上絞些烏桕籽換些煤油。“老爹”接到任務後仍象在抗美援朝時跟美國佬打仗一樣,一刻也不耽擱。提前準備一些絞烏桕籽的工具。他帶著後生們到灣子山頭上砍一些長竹杆,又很仔細地在竹杆的一頭綁上絞烏桕籽的鐵鉤子。

絞烏桕籽那天,天氣特別寒冷。冬天的田野,顯得更是空曠、遼闊。北風在田野裡一無阻擋地呼嘯著。田埂上的絲茅草被吹得翻飛起來,烏桕樹象強打精神一樣,竭力站穩身子,讓自己的枝丫和風吵鬧著,搖晃著。寒風吹得人的臉上冷嗖嗖的象刀削,曠野的田畈看上去有著幾分瀟瑟。

在這樣的天氣裡絞烏桕籽等於活受罪。老爹伸出的竹杆剛碰到枝丫,一陣風吹來枝丫就從竹杆下溜走,隨風搖擺的枝丫讓“老爹”難以捕捉。不到一袋煙工夫,“老爹”就出一身冷汗。幾個後生幹得不耐煩,扔下竹竿乾脆跑到田埂下避風取暖,老爹軍人性子,一邊罵這些後生沒出息,一邊不厭其煩的絞著樹上的木子。寒風中“老爹”緊握手中竹竿如在朝鮮戰場上握著的鋼槍一樣隨時準備衝向敵人陣地。風吹著他那單薄的身體,他仍穩如泰山。把一枝枝結滿籽的枝丫絞了下來。又把絞下的樹枝收集一堆,叫後生伢乾脆就蹲在田埂下摘烏桕籽,樹上的活由他一人包攬。“老爹”幹得高興時仍不顧呼嘯的北風,咧開他那缺了牙的大嘴哼起歌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時而朝著後生伢們大笑:“孃的,你們還不如我這個老頭子嘞!”爽朗的笑聲在風中飄得很遠很遠。

為了不耽誤隊裡打鼓說書的事。一連幾天,老爹仍冒著嚴寒帶著後生們堅持採摘烏桕籽。當“老爹”採摘到後山一山坡上最後一顆烏桕樹時,樹較高竹竿夠不著,“老爹”就在腳下墊了塊石頭,由於風較大,受力不平衡,一下子踩翻了腳下的石塊,整個人被摔下山坡,在旁的後生們一個個嚇得不知所措。“老爹”算福大命大,性命無虞。

“老爹”大難不死,但一隻腿卻被摔斷,幾個後生把老爹抬回了家,隊長得知此事後,忙叫來赤腳醫生,赤腳醫生說,骨頭斷了他治不了,要住院。生產隊長立馬叫後生伢們動手抬人。“老爹”聽說住院,一下子發了火:“摘點烏桕籽還不夠住院的錢呢,誰動我試試!”隊長深知“老爹”的脾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老爹”就這樣躺在了床上。

說書那天,倉庫裡每個角落都點上了煤油燈,空曠冷清的屋子裡陡然增添了不少生氣。亮堂堂的油燈映照在莊稼漢那一張張黝黑的臉龐。社員們有說有笑,好不熱鬧!說書人示意隊長可否開鑼?隊長說時間以“老爹”到來為準。隊長說這話前早安排幾個後生去請老爹了。隊長囑咐後生把老爹連同竹椅一同抬來。

“老爹”終歸來不了,漆黑的土磚屋子裡躺著“老爹”冰涼的軀體。

村民們悲痛萬分,以最隆重的禮節把“老爹”安葬在山坡上那棵烏桕樹下……

後來,灣裡鼓書一連說了十來天。村長說就算是跟老爹“唱道”吧!

四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的農村烏桕樹已變了角色,人們把它作為一道自然風光讓遊人觀賞。家鄉在美麗鄉村建設中把這些烏桕樹加強了保護,打造成“鄉村遊”的又一張名片。一大學生村官把“老爹”的故事刻在大理石碑文上立在村頭,引無數遊客紛至沓來,參觀瞻仰。湖北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郭永安老師在此遊覽時,觸景生情,給村民留下墨寶——“醉美烏桕樹”!

家鄉烏桕樹現己成了村民脫貧致富的新門路。也是我心中永遠割捨不斷的鄉愁!

二○二○年十一月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