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箋》的多種讀法(劉富道文)

《花箋》的多種讀法(劉富道/文)

《花箋》的多種讀法(劉富道/文)

《花箋》肯定是值得一讀的一本書,我讀完了。

我讀《花箋》,就像讀盧梭的《懺悔錄》一樣,把它視為一部自傳性作品。

我認識這本書的作者,同韓石山先生是1980年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第五期的同學,幾十年來,一直有著交往。因此,我讀這本書,邊讀就會邊聯想到韓公的一些經歷。

小說中的時間,應該是2019年,主人公方仲秀的七十歲時段(比韓公略小几歲),但延伸的時段,幾乎涉及他大半生。其間的經歷,或在韓公的一些著作中看過,或者聽他自己講過。

看到那些熟悉的美事破事又在小說中再現,我有種特別的親切感。

我的閱讀趣味屬於低俗的那種。在所有線索中,最有興致關注的,是方仲秀與耳東小姐的曖昧關係,我想看看他們發展到什麼程度。如果說這部小說有一個總體性懸念的話,它給讀者的期待,也就是想看看這個結局。

韓公沒讓我失望,他把一個老男人的心態寫到了極致。然而,方仲秀卻讓我大失所望——作家毫不掩飾地,寫出一個老男人力不從心的尷尬。

花箋,在《花箋》中,是一條主要的貫穿性情節線。

方仲秀接受家人的提議,編印一部《方仲秀信札》,作為自己七十大壽紀念。這條線,方仲秀與太太有過小小的分歧,但並不構成實質性的小說矛盾衝突。

這條線有一個人物——耳東小姐的老闆曹豎,一位箋譜收藏家。

他是方仲秀的知音,也許就是韓公的知音。韓公對書法情有獨鍾,平日愛用毛筆直書寫信,寫在特製的宣紙信箋上。他還緊跟時代潮流,用手機拍下信箋,再用微信發給對方,而信箋原件則收藏起來,於是就有了信札結集的風雅之事。其中一部分信箋,或日後面呈。就是這個“日後面呈”,產生了歧義,才衍生出方仲秀與耳東小姐的床笫之尷尬。

就是這麼一點點小情趣,在韓公筆下,放大,放大,再放大,於是成為了一部長篇小說。我把話說穿了:小說創作,還有什麼靈感,就是這麼回事。

本書封底有一則內容提要,言道:“他(方仲秀)最想做成的事,是向一家書社討回一筆不菲的稿費。為此,他發下毒誓,志在必得。”

我以為這個提要對讀者是一個誤導。這些情節,並沒有形成一條完整的線索。

專門寫這件事的,只有一章,就是第四十七章,與東海書社紀檢組長蕭燕燕的談判;再就是最後一章,寫了方仲秀致函蕭燕燕,大度地了結此事。

這封簡訊,也應該是一件花箋,讓它成為小說的結局,算是一個妙筆。有了這一筆,全書支離破碎的故事,就有了一個完整的結局。

不過,石山兄為何將此等鬧心事記下呢?為了出口惡氣?或許是。但我以為,

匠心之所在,還是為了顯擺。

我們1980年文講所第五期,有“文壇黃埔五期”之譽,三十多個同學,都曾經是各地文壇的領軍人物。如今,一個個進入古稀,幾近煙消火熄。而韓公呢?他覺得前些年混得不如某些同學,至少是沒拿過什麼獎,到如今卻異常地活躍起來,可謂碩果累累:出版長篇小說《邊將》,出版由他編輯的《徐志摩全集》,還有後者衍生的至少四種分類書。不言而喻,《花箋》中的《邊關》《徐志摩文集》,皆有所指。而且,今天這裡,明天那裡,邀請他去演講,鬧得風生水起,好像離了韓石山,文壇都要坍塌了。

他當然有資格自我感覺良好地顯擺顯擺喲。

韓公不愧為學者型的作家,作家型的學者,這部《花箋》容納了他的許多高論,也可當作一部《談藝錄》來讀;如果有閒空的讀者,從中摘編一部“韓氏語錄”,我看準能暢銷。

我先摘一段試試:

多少年前,我就發現,通常偉大的作品,幾乎都是人性在低層面上發生的衝突,在高層面上達到和諧與解決。若違背了這個規侓,也許熱鬧,也許賺錢,但絕不能稱之為真正的文學作品。

像這樣的見解,在大學中文系的講義裡,在職業評論家的著作中,很難讀到。

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在文學界,在學術界,韓石山都是一個存在。他的一家之言,從來不講溫良恭儉讓。

在這本書裡,他假方仲秀之口,對中國現代作家排了座次,向中國當代走紅過的作家發起挑戰,對山西的作家同事直接臧否。但在其鐵面無情的筆下,難得地表露出對山西前輩作家馬烽和西戎的感恩之情。

我想,一個還知道感恩的人,再怎麼樣也壞不到哪裡去。

我讀《花箋》,時時都用比較的眼光,拿它與他的《邊將》相比,拿它與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相比。

在《花箋》新書面市之前,韓公就在微信朋友圈裡,吊起了我們的胃口。

他的意思毫不委婉,直接說它跟《圍城》相比,不分伯仲。至於誰伯誰仲,他說,還難說呢。這種韓氏表達風格,一般人聽不習慣,我卻早已習以為常了。

我是錢迷,但也僅僅完整地讀過一部《圍城》;準確地說,我只是《圍城》迷。

迷到什麼程度呢?我的藏書中,有六本《圍城》。第一本為1980年新中國重印的第一版。這本書我反覆讀,怕它受累,就又買了一本。後來我兒子也讀,怕他弄髒我的書,乾脆給他買了一本(他另居之後,書還在我這裡)。再後來,看到盜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買了一本。第五本第六本,是兒子和外孫先後在無錫錢鍾書故居買了送我的紀念品。我為《圍城》寫過十一篇文章,在報紙上連載過。因此,我覺得我可以為《圍城》和《花箋》分個伯仲。

有必要先從《邊將》談起。

我以為《邊將》遲早會被文學史家認識,將它列為可傳世之作。這部小說,在戍邊史上,在戍邊學上,在邊關文化學上,都有著極其重要的流傳價值。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這雖是一部歷史小說,它的敘述口吻,卻有現代小說的味道。

如果拿它跟《圍城》比,真可以說不分伯仲。《圍城》在小說家族中畢竟只是小家碧玉。再過幾十年上百年,它在讀者心目中的地位,可能就像我們今天看待《儒林外史》一樣。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圍城》真不是靠精彩的故事情節取勝,而是靠精彩的文學語言扣人心絃。

錢氏的西式幽默,居高臨下的調侃,鮮活有趣的比喻,不厭其煩的咬文嚼字,都給我們帶來閱讀的快感。

它其實並沒有一個貫穿全書的中心事件,貫穿全書的人物也只有一個方鴻漸。作者寫了他什麼呢?一塊心病。方鴻漸在歐洲留學幾年,實則遊學幾年,回國前買了一張並不存在的美國克萊登大學的假博士文憑。正是這張文憑的戲劇性,構成了全書的整體性。錢先生順著方鴻漸的人生軌跡一路寫來,沒有留下任何編故事的痕跡。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在關心方鴻漸的命運上。

再看

《花箋》,同樣沒有特別精彩的故事,同樣靠文學語言的魅力吸引人。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韓氏關於文學,關於生活,還有關於男人和女人的獨特見解,總會讓人讀之解頤。

韓公的這部《花箋》,最讓我佩服的地方,是將毫無故事可言的事件,編織成了故事。

譬如寫揚州講學,寫忻州講學——講學有什麼故事呢?韓公卻能把它故事化地寫下來,讓人讀得下去。這其中的技術含量很高,在此我只披露一招:

故事不夠,女人來湊。

說到寫女人,錢公與韓公真不是一個路數。在《圍城》裡,錢公筆下沒個好看的女人,凡女人出場,他一律用挑剔的眼光,揶揄一番;唯一倖免的,只有唐小姐(芳名好像叫唐曉芙),但又嚴肅地指出她眼睛小。

錢公往往是,也只會是,用粗線條寫女人。韓公憐香惜玉,他是用中性筆在稿紙上寫字。他的筆只要一觸碰到女人,精氣神都來了。

最讓我忿忿不平的是,某書社拖欠他鉅額稿酬,該社紀檢組長蕭燕燕登門造訪,他(書中人物方仲秀)一見這中年女人,好像有幾分姿色,竟然把自己的權益忘得一乾二淨,只顧看燕燕進門如何換鞋,欣賞燕燕前胸後腰,緊緊盯著人家看,到頭來,好像默認了人家帶來的不平等協議。

因此,

就寫女人的功夫而論,韓公為伯,錢公屈居為仲。

我既是《圍城》迷,得為錢公說幾句公道話。《圍城》線條雖然單一,但讀起來輕鬆;而《花箋》線條重重疊疊,讀起來難以做到注意力集中。好像長篇小說是個筐,什麼都可以往裡裝。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有些已經換過稿費的“保留節目”,大可不必拿來再撈一次版稅。

同樣是咬文嚼字,坦率地說,錢先生咬得簡潔明快,韓先生咬得鋪張浪費。

韓先生在北京賃居的小區我去過,那裡有個叫洋橋的地名。為了顯擺學識,他竟然專門設計了一個場景:酒後讓一個年輕人開車送他回家,從“洋橋橋橋下”透過。這一咬文嚼字,就咬了一章,全書的五十四分之一。

再高深的學問,也不是這個玩法吧。

錢鍾書先生也愛口無遮攔地損人,在這一點上,韓公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從太原到北京賃居,原說是隨老伴給兒子帶孫子,在這本書裡透露,卻另有隱情。書中寫道,山西那邊有人告他的狀,說他把辦刊經費和稿費全都貪汙了,數額之大,令人吃驚。他懶得跟這幫人糾纏,乾脆到北京躲個清靜。上述說法都是他的一面之詞。書中,方仲秀對他的小情人說了如下一段話:

我當時跟朋友私下裡說過一句刻薄話。他問我為什麼不迴應呢,我說,我不給他們的後人留下祖上曾有過跟方某人交手的家族榮譽。

這何止是一句刻薄話?太不厚道了吧。

我敢說,這種句子,錢鍾書先生造不出來,他也不屑於造岀這樣的句子來。

(《文學自由談》2021年第5期)

《花箋》的多種讀法(劉富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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