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嫁與李明瑗為妻,就和陸氏再無瓜葛

敏言自知活不過這一冬。

她佔了不當佔的位置,就是老天也瞧不下去。故她大病一場,急急求心上人去了。

太醫總說她是身子虛才害了這病,哪知她日日煎一碗藥,生生敗去自己的命。

她不願做夏國的皇后,只想成為那一人的妻,廝守一生。

敏言倦了,再撐不起這要死不活的身軀。她伸出手似要交代什麼,卻只是張了張嘴,眼前模糊一片,終是再沒氣息。

“娘娘,那頭黑,您先停停腳,奴婢這就來陪您……”

白露夜夜守在敏言身旁。她見主人抬起手,便握上那隻蒼白無力的指。她俯身去聽,竟不聞半句,手中抓著的也垂了下來。

她曉得敏言走得無憾,索性為其梳妝,成為瑗公子最愛的模樣。

“先帝瞧見定挪不開眼……”

一聲巨響驚醒風雪中的沉寂,守夜人提燈急急而來,哪知見著的險些將他們嚇得昏死過去。

敏言身著青衫臥在鳳榻上,眉目如畫,卻沒了氣息。地上是觸柱而亡的大宮女,滿頭滿臉盡是血。

皇后崩逝,眾人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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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雪落得極大,有幾分棉絮因風起的模樣。寒風呼嘯,似哭似嚎,為夜添上幾分悲涼。

御書房裡燒著地龍,又擺了幾個炭盆,將屋子烘得暖熱。可不知怎的,李明瑜身上仍有些發冷,心神不寧的,看不進一個字。

“陛下,陛下!”

守夜的小太監急匆匆奔來,一路上摔了幾回,說是連滾帶爬也不為過。不待守在門前的大太監去看,裡頭就傳出皇帝的聲音——有些沙啞,也藏了疲倦。

“何事?”

小太監打著顫,上下牙哆嗦得直磕,許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眸中卻藏著驚恐與焦急。還是大太監一腳把他踹倒在地,這才說出一句話來。

“皇后娘娘……娘娘……崩了!”

李明瑜倒寧願這人磕巴著說不出話。至少,他的心不會比雪還涼。

她終究還是去了。他吊不了她的命,也嚇不住她的人。

02

未出閣時,敏言向來不是個受寵的。

她沒有母親,與白露住在府中最荒涼的院子裡。旁的姑娘們嬉鬧玩耍時,她躲在樹後悄悄望著,只盼著有朝一日也能夠這樣同人說話談笑。

初見李明瑗時,春色尚好,陽光遮去陰寒,天兒也回了暖。三月桃花開,她是在桃林裡見著他的。

她瞧見一位身著錦衣華服的少年郎站在落櫻間拈花而笑,身旁盡是府中嬌養的姑娘,她們不知說了什麼,只睨她一眼就掩上嘴笑起來。

敏言只遠遠地站著,聽得那清脆的笑聲心中如鈍刀割肉,痛極又無力。

“妹妹,咱們去那處坐著。”

他不似姑娘們,探手遞了一頭摺扇與她,喊她同坐吃茶。見她不動,他又將手往前抻了抻,眸裡映著陽光,好看極了。

她教人瞧得難受,只好將手輕輕搭上摺扇,任由他牽著往亭中去。

那是一柄玉骨折扇,玉石潤潤的,有些暖,大抵是他久握染上的。

敏言咬了咬下唇,低垂著眉眼走在李明瑗身後。

她不敢抬頭,可即便如此也躲不過姑娘們的目光。那裡頭有譏諷、妒恨,也有盼著她出醜的。

“吃桃花酥麼?”

少年遞上一塊桃花模樣的酥餅。她搖頭,將目光落在杯盞中的茶湯裡,雙手絞著上衣短擺,把粗布衣裳揉得愈發皺了些。

她覺得自己如今就是一隻混進白鶴裡頭的雜毛雞,窘迫而卑微。

少年不再說話,在她瞧不見的時候目光黯了又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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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瑗是在母妃口中得知相府有一位妹妹的。

他仍記得八歲那年曾見過一位身懷六甲的美婦人。可後來,他只聽說姨母生了位妹妹,難產而亡,但從未聽過那妹妹如何,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今,他到了議親的年紀,母妃放心不下,差他去看看那小姑娘,若模樣周正為人又和善,就把姑娘娶回府中,也算代姨母照顧了。

他見敏言前曾數次想過妹妹是何秉性,模樣可也與姨母一般美麗。哪知,相府裡那些個滿頭珠翠的姑娘裡沒有一個是姨母的女兒。反倒是那遠遠站著的姑娘,雖一身粗衣,但眉眼與先前那婦人有八分相像。

這才是他的妹妹——那漂亮又可憐、怯懦的小姑娘。

“妹妹幾歲?”

他心生憐憫,不覺柔了嗓音。

“十一。”

小姑娘半晌沒有吭聲,正當他欲收回目光時,才有一道細聲應了。那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又是糯糯的甜,彷彿一枚輕羽觸上他的心尖。

那一刻,他嘗著了一見鍾情的滋味。

03

“兄長……”

花神宴上,李明瑜忽然抓住李明瑗的衣袖。

“我喜歡她。”

半大的少年臉上羞紅,眸底的光亮得驚人。

“阿瑜竟有喜歡的姑娘?是哪家的,給大哥瞧瞧。”

李明瑗微微彎唇,眼裡盛著細碎的笑意。

“陸家姑娘,陸敏言。”

少年不似旁人那般遮掩,直直望向躲在樹下的小姑娘。李明瑗一怔,笑意登時消散,握著摺扇的手不覺緊了又緊。

那頭許是覺察了的,竟也抬頭望來。粉櫻似的唇勾起,露出一抹清淺的笑容。

她笑,李明瑜也笑,卻不知她只是望著那披一身落櫻來的翩翩少年郎,學他拈花一笑。

李明瑜是李明瑗極為疼愛的幼弟,但凡他喜歡,李明瑗都會相讓。這回也是,他讓出了心愛的姑娘。

“大哥,父王下旨派我去邊疆平亂,你幫我照看她,待我凱旋就娶她為妻。”

李明瑜走了,連夜帶兵往邊疆去,只留下一句娶妻的承諾。

那年,李明瑗十八,小姑娘十三,正是嫁娶的好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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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瑗聽聞丞相欲將女兒嫁給尚書府的老頭子做續絃,邊疆又傳來急報,說大軍戰敗,將軍李明瑜失去蹤跡。他的心顫了顫,不知為何竟染上一絲歡喜。

阿瑜要他守好敏言,如此,娶她為妻亦不是違背諾言。

姑娘出閣的黃昏,他騎著高頭大馬將她迎回府邸,十里紅妝,風光無限。

穿上嫁衣的姑娘很美,美得迷了他的眼,可他不能碰她。因為,這是阿瑜喜歡的姑娘,他只是代弟弟守著,守著他心愛的人兒。

敏言卻是真喜歡李明瑗的。她為他做羹湯,起居上亦無微不至,親力親為,事無鉅細。

她的心也是煎熬的。她愛李明瑗,深愛著那攜光而來的少年郎。可他似是愛她,給她榮寵,換她舒心;又恍惚不愛,從不陪她過夜,就是走得近些也不願。

“和離罷。”

小姑娘的生辰上,她吃醉了酒,朦朧著雙眼與他說和離。他的心狠狠一顫,竟如飲下鴆毒般絞痛。

“你吃醉了,歇著罷。”

他走出臥房,只見院子裡頭覆有一層銀霜,清泠泠的寒,就像胸膛裡的心。

那日後,敏言依舊是體貼又和善的太子妃,只是臉上再不見笑容。

時光靜靜流淌,兩年安生地過去。先王駕崩,李明瑗登基做了王上,敏言也從太子妃成作王后。她病了,饒是用金玉器物哄著、良藥補品供養,也養不回三分氣色,恍惚幾近油盡燈枯。

“王上,王上……瑜……瑜將軍帶兵殺回皇城了!”

夜已深,外頭冷光陣陣如打閃,刀劍相擊作雷鳴,而那雨點,是軍士為保衛王宮潑灑的鮮血。

李明瑗苦笑一聲,轉身行往椒房宮。那裡住著他的妻、他的一生所愛,他要去看她最後一眼。

椒房宮中靜悄悄的,他的腳步聲驚得白露醒來,也擾了夢中的敏言。

“瑗哥哥……?”

敏言揉著朦朧的睡眼,尚未清醒就嚇得昏死過去。

帶血的頭顱滾落在她的眼前,他的唇邊尚留存一絲笑意,寬掌懸在她的發前遲遲未落。

李明瑗死了,死在李明瑜的刀下。

她的面上還沾有他的血。

04

大夏國素來有弟承兄妻的風俗。新王登基,王后仍是敏言。他如願以償,敏言卻因受到驚嚇,見了李明瑜就驚叫著哭泣。

“敏言,孤……”

李明瑜時常去椒房宮看敏言,卻只得躲在樹下悄悄望著坐在廊下繡花的姑娘,一如當年的她。

他不明白當年時常望著他笑、眼底盡是溫情的姑娘為何會成為如今的模樣——她看不得他,一見就怕得厲害。

自新王登基,王后一病不起。有人說王后心悅先王,欲隨之而去。他聽得妒火中燒,生生為她灌下一碗湯藥。

“你若敢尋死,孤就屠盡陸氏滿門。”

敏言先是驚惶,才安生幾天又害了病。她身心俱疲,哭得沒了淚,眸裡的情也再不會像春水一般緩緩淌出。

他嚇不住她,陸氏滿門同她何干。她不願冠上那人的姓,既已嫁與李明瑗為妻,就和陸氏再無瓜葛。

她只吊了半年命,還是沒熬過陰寒的冬,來不及瞧一瞧桃花初綻就闔眼睡去。————————

“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牆柳。”

春日的暖陽驅散壓上枝頭的雪,桃花悄悄綻放,吐露嫩黃細蕊。

李明瑜獨自坐在桃樹底下,手中捧著一杯黃藤酒。他醉了,喝得頭昏,恍惚間瞧見逝去已久的兄長與心上人攜手走來。

他們笑著,柔和了暖光,靜下歲月。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李明瑜聽姑娘唱著,這才從一場歡情夢中初醒過來。

她愛得從來都是李明瑗——那個為她帶來暖春的翩翩少年郎。

被敵軍俘獲時,李明瑜受辱,夜夜念著她的模樣入眠,為那雙含情目咬牙撐著活下來。好容易捱到出逃,卻得知心上人成了長兄的妻。

那一刻,他恨得紅了眼,哪知這只是一場荒唐夢,可嘆又可笑。

“敏言,夢裡我們曾兩情相悅。”

李明瑜扔下酒杯,倒了一地黃藤酒。

“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文 / 麟安先生